足球中国 | 红河县一中:在山顶带球,从云端突破
记者左瑞红河报道红河是个有着多重含义的名词,它既是一条河流,也是云南境内一州一县两级行政区共同的名称。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红河县是位于哀牢山脉、红河沿岸的一座小城。因足球名声在外的红河县一中,就是一所山坡上的学校。
名为“红河”的高铁站不在红河县,而是远在州府蒙自市;距离红河县最近的高铁站,在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也要一小时车程。
为了多打比赛,训练最勤的红河县一中主动申请,要求参加一项面对全省高铁沿线城市开展的校园足球新赛事。他们的参赛热情和竞技水平得到了云南省教育厅的特批,遂成为这项赛事唯一的非高铁沿线参赛队,以及足球项目高中组总决赛的东道主。
4月26日,2024-2025年度“勤锻炼”七彩云南校园三大球超级联赛足球项目高中组总决赛在学校开幕,共有8支男队、4支女队入围。据赛事承办方昆明城市学院体育学院院长、组委会委员兼比赛监督薛斌介绍,这项历时八个月的跨年度比赛由省教育厅主办,今年的第二届更趋完善,首次增设了高中组女足、大学组男足项目。
身为云南省青少年校园足球四级联赛总决赛高中女子组冠军,挤进高铁沿线,又在家门口作战,红河县一中对这项锦标志在必得。4月28日的女子组最后一轮,她们与昆明市第十四中学90分钟内战成0比0,点球决胜却功亏一篑。“感觉就像冠军奖杯放在自己的家里,却被别人抢走了一样。”总教练郑雪峰叹了口气。
▲半路出家的总教练郑雪峰
尽管如此,他没有责怪队员,毕竟互射点球的结果无法控制,但想到比赛中诸如门前机会、节奏控制之类的细节问题,忍不住一阵惋惜:“你们不是没有经历过,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为什么不吸取教训?就这一点让我伤心。”听了这番话,女孩们低下了头。
点球大战的赢家昆十四中是昆明市足协梯队之一,曾夺得2022年省运会青少年组足球11人制女子乙组冠军。那时候,郑雪峰的这支队伍当中有不少队员还没有接触足球。“球队省运夺金后一直在学校训练、学习。目前来说,我们和红河县一中女足算是旗鼓相当吧。”昆十四中领队冯志刚笑着说。
由于在红河州找不到对手,红河县一中女足一直在寻找高水平竞赛的机会,这次挤进高铁沿线赛事,一路打完预赛进决赛,只是她们渴望提高自己的尝试之一。此前,她们曾奔赴边境县,与越南同龄人过招;也曾在校园内,与更年少的男足切磋……但这些不成体系的非正式对抗,终究收效甚微。
值得一提的是,红河县一中从2016年发轫校园足球,就保持着男女足同步发力的态势。只是校园男足的竞争激烈远胜女足,男队的成绩不如女足那么抢眼。本届校园三大球超级联赛,男足在预赛24支队伍中名列第九,只差一步闯进总决赛。
55岁的郑雪峰是田径专项出身,2016年校园足球在学校启动时,全校没有一名能教足球的教师,但看到时任校长廖灿兵决心已定,他挺身而出,挑起校队首任主教练的重担,一干就是九年。
廖灿兵从2007年起出任校长,2019年卸任时应上级部门和继任领导要求,转任校足办主任一职,直到去年11月退休。八年间,他以两种不同的身份倡导和推动了校园足球“从无到有、从有到全、从全到优”的三个发展阶段。本届总决赛期间,他每天都坐在看台上。虽然身份已成观众,但“足球校长”的内心,怎么可能放下对足球的牵挂?
▲老校长廖灿兵回校观看比赛
2016年响应国家号召和上级精神,决心在这块足球荒岭上深耕细作之前,廖校长对困难心知肚明——他本人在家乡上学时完全没有机会踢球,直到考上云南师大才得偿所愿,等他40岁当上校长,没球踢的原因依然存在——没有场地。
无场地、无器材、无师资——他的足球创业从一支“三无球队”开始。没有球场,就在水泥地上踢;没有足球,到新华书店找捐赠;没有师资,郑雪峰顶上再说。就在如今的足球场、当年的水泥地上,他们拿出空前的热情,发誓要大干一场。
2016年3月组队,7月参加红河州校园足球三级联赛(4市9县组队参赛),在教练队员全部零基础、训练时间仅4个月的情况下,首次亮相的成绩却让人惊喜:女队第五,男队亚军。
现在还能找到当年一无所有、热情高涨的见证:一座音体美教学楼的一楼大厅被命名为“云端足球大厅”,想来与学校可以平视云彩、命名者立意高远有关。大厅一角存放着一个破损的足球,注解是“红河县一中女子足球队第一颗足球”。
大厅外不远处,树丛下摆着一个带有锈迹的球门,横梁上挂着木牌,上书“女足射门训练旧址2016.6-2019.10”。当年的水泥地还没有丝网围栏,一旦射门打偏,数量有限的足球很可能滚下山坡就此消失。所以,这里虽是硬地,但助跑距离足够,门前铺上几块人工草,守门员也不那么容易受伤。更重要的是,有树木和楼宇遮挡,飞出的足球还能找回来。
遗物和旧址是校园足球文化的一部分,记录着2016-2018年“从无到有”的艰辛。期间师生们曾开创过一块沙土场,但随着学校硬件日益完善,原址已荡然无存。
人工草足球场于2018年建成,是全县第一块11人制标准足球场,也是目前县里仅有两块标准场之一。这块球场经过7年的高频率使用,草皮已严重破损。本届总决赛前,在县政府的资助下,第一次换了草皮。
▲女足射门训练旧址
“红河县一中的足球能有今天的成绩和氛围,离不开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关心。”廖灿兵说,举步维艰的女足此后开启了七夺州冠军、六获省亚军的辉煌,去年首次登顶云南省校园足球总冠军——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球队训练比别人更加刻苦”。
从训练日程表上,不难感觉到“三从一大”的气息——这里没有教练提起“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大运动量”,但所作所为,明显有老一辈中国民间体育人的传统训练思维。他们每周练六天,每天两练,只多不少。
由于训练队伍日益庞大,一天到晚都有球队在球场上轮流操练。周一到周五闻鸡起舞,50分钟体能训练6点半开始,10点到12点、16点到18点、21点30分到23点30分,是不同队伍的技战术训练;周六从早到晚,是部分球队的教学比赛;周日上下午,又是校队训练……郑雪峰强调:“就每个队员来说,只是一周六练,一天两练。”
▲郑雪峰、张雄中场布置战术
放眼云南16个州市的校园足球,日常训练达到这种强度的非常罕见。省运冠军便处于被更勤苦的对手紧逼之中,才形成两队互有胜负的局面。昆十四中领队冯志刚承认,红河县一中“确实比我们投入的训练时间多。”另有红河县一中队员告诉记者,除了寒暑假一定有比赛和备战训练,校队几乎没有小长假,即使国庆长假没有比赛任务,他们也只有两三天假期,目的是“巩固提高以前的训练成果”。
这种超乎寻常的坚忍刻苦,让他们获得了业内人士都难以想象的荣耀。多年来,云南足球言必称丽江,红河足球的代名词则是开远。现在,红河县一中足球队正在刷新业内原有的认识。在廖灿兵、姜雪峰这对老搭档心中,“吃苦耐劳”是他们最大的资本,甚至是现有条件下唯一的竞争力,“否则你一个小县城,拿什么和昆明、丽江、曲靖、楚雄竞争?”
廖灿兵说,不仅球员刻苦努力,“我们的老师、我们的教练们,也比同行更苦更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教练们多年付出居然“没有一分钱额外收入”。据介绍,学校的足球教练虽然不够专业,却是专职教练。没有体育课的工作任务,也就没有课时费收入。三年前学校引入新的教学模式,获得了专项资金,教练们才从中有了课时补贴。
郑雪峰经常这样自嘲:“人家搞足球可以挣钱,我们总贴钱。”当地天气炎热,盛夏气温高达40℃,看到孩子们训练辛苦,他没少给队员买冰棍;球队没有条件单独配餐,天天和同学一起吃食堂,偶尔到校外搞个团建、换换口味、加点营养,也是教练自掏腰包。
面对采访,第七任女足队长李芬艳、副队长李思思都说,入队近四年,她们没有缺席过一次训练,也没有队员叫过一次苦。“其他同学天天学习也很苦,我们挺幸运的,可以一边学习一边训练,日子过得不那么枯燥,而且相对来说,队里的大部分人好像还是更喜欢训练。”
如果不是郑雪峰到各个乡镇四处选材,两个哈尼族女孩也许永远不会成为足球运动员。李芬艳来自宝华乡,李思思则在甲寅镇中学读书,她们能够入选只有两个原因:非同一般的吃苦耐劳,出类拔萃的身体素质。
“我们的队员虽然认识足球的时间比较晚,但她们对足球的热爱同样真挚。”廖灿兵认为,热爱是队员们普遍“不以苦为苦”的根本原因。
回想起四年前入选球队的心情,李思思说主要是好奇:“我们几个都没碰过足球,也能踢足球,真的吗?既然被郑老师选中了,我为什么不去试一试?”
▲前锋李思思是"初中足球特训班"首届毕业生
郑雪峰说,农村孩子想法比较单纯,家长也没那么多顾虑和娇惯。这也是他多次到乡村寻访后备人才的原因。县城里的孩子对足球训练的兴趣普遍不高,一是他们在高中阶段去蒙自、建水等地求学者居多,二是生活环境相对优越,不愿到足球场上暴晒吃苦。就拿参加本届校园三大球超级联赛的女队来说,全队只有一名球员是城里的孩子,其余全部来自农村。
据了解,红河县是全国最大的哈尼族聚居县,总人口36万人中,哈尼族人口超过29万。作为红河州“南部6县”之一,农村学子本就享受高中免费教育的政策,少数民族学生还免除学杂费、补助生活费。而加入县一中校队,食宿、训练、装备、球鞋、外出比赛费用一律全免。这对收入较低的家庭来说,也能增加让孩子踢球的动力。
入队以后,连续的基本功、体能训练,很快就冲淡了队员的好奇心。李芬艳说,她们随后被教练安排现场观看学姐们比赛,很快就被足球迷住了。“原来足球比赛是这样的,居然那么有趣,那么好玩!”她们以前根本不知道学校里有这么迷人的团队运动,而且看上去,踢足球的女孩子还挺酷的!
就这样,对足球的好奇变成了热爱,对自己能不能踢球的猜想,开始演化为目标和自信。现在,守门员李芬艳和前锋李思思都是高三学生,沈阳体育学院足球专业是她们的共同目标。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农村孩子与足球相见恨晚,她们对足球的爱才更加强烈,对踢球的机会才更加珍惜;所以,她们才会那么的喜欢训练,那么的“不以苦为苦”。
结束“从无到有”的创业时期,2018-2021年是红河县一中校园足球“从有到全”的发展期。竞赛成绩稳定上升的同时,随着足球场地顺利建成、教练队伍得到充实、训练器材更加丰富,球队的后备人才和影响力也在不断地扩大。
师资强则足球强,这是县一中足球人的共识。为了壮大教练队伍,学校从全县辖区内的各所乡镇学校里,以借调的方式零星地引进一个个具有足球专业背景的教师。其中侬魁因为读大学时有担任门将的经验,顺理成章地成为守门员教练;为了便于女队管理,张赢华蓉也被借调过来出任女足专职教练……
除了在县内搜罗教练人才,2021年,他们又从河南外聘C级教练韩卫东担任技术总监。到现在为止,学校共有9名专职教练员。最新的特例是张雄,这位红河县一中2014届校友,从母校的水泥地上踢进云南大学体育学院足球专业,本科毕业后又远赴勐海县一中执教,是2022年省运会西双版纳州青少年男足甲组代表队的主教练。教练组当中,只有完成正式调动手续的女足主教练张雄以及总教练郑雪峰是本校编制内老师。
在当地政府和教体局的支持下,这所高中2020年创办了“初中足球特训班”,从七年级到九年级,每个年级1个班,每个班有三十多名学生,男女生各占一半。自此,全校3600多名学生当中,有了初一至高三6个年龄段的男女足各1支队伍,形成了12支球队近300名队员的完备梯队。
9名教练每日操练12支队伍,其中辛苦可想而知。比如守门员教练侬魁,必须面对每天24名守门员轮流上阵的训练任务。“初中足球特训班”的诞生,加大了教练组的工作量,但它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改变了高中男女足大面积选拔零基础队员“起步晚、培养难、毕业难”的不利局面。
据校方统计,2016年到2023年,该校足球队员共有360人考入湖南师大、云南大学、云南师大、云南农大等高校,为红河州内外培养了一批优秀的足球人才,有的已经在屏边、建水、金平、红河各县的校园或青训机构担任教练。作为“初中足球特训班”的首届毕业生,李芬艳和李思思正以国家一级运动员身份,迎来12年学子生涯当中的第二次重大挑战。
去年12月,从红河县一中考进云南农大的高艳入选五人制女足国家队,备战2025亚洲杯;今年1月,学妹李芬艳被陕西全运U18女足相中,球队预赛小组第一晋级后,她作为替补门将,开始备战全运会正赛。前有国家集训队球员,后有全运会正赛队员——红河女足创纪录的脚步还在云端继续。
云南农大女足教练、本届赛事组委会委员兼裁判长张健鹏说,高艳是教练员一看就打心眼里喜欢的球员。她考进农大,从校队新人到现任队长,始终保持着彝族姑娘勤奋朴实的本色。“经过三个女乙赛季的洗礼,入选五人制室内足球国家集训队,是她应得的毕业礼物。”张健鹏说,“高艳是红河县一中输送到我校的优秀队员,她是红河县的骄傲,也是我们云南农大的骄傲。”
李芬艳在陕西女足虽然只是替补,但她很庆幸自己有机会体验专业队训练,并且参加全运会正赛。“刚到西安的每一个星期,我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又酸又疼。”这个从不叫苦的女孩,一度为专业队的训练强度感到震惊,但一周过后,她跟上了全队节奏。
“我有没有能力成为女足职业球员?现在还不知道。”陕西女足全运会后何去何从?她也不知道。尽管县城的校园足球队员加盟外省专业队近乎“越位”行为,新东家也没给她任何升学、就业方面的承诺,但她愿意搭上这段无怨的青春,就算不得不在陕西不上学只踢球,学籍还保留在红河县一中。她现在最大的心愿是能被沈体录取,“至于以后踢大学联赛还是职业联赛,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是离不开足球了。”
▲守门员李芬艳驰援母校
在李芬艳直奔西北追逐梦想的这件事上,郑雪峰所做的,只是在村干部的陪同下自驾前往宝华乡俄垤村,给家长分析了利弊,请李家夫妇自行决定。“但愿李芬艳今年能顺利进大学,毕竟她去陕西这四个月,几乎放弃了学习。”
从高艳和李芬艳的身上,老校长看到了更多的希望。“我们搞足球的初心,只是锻炼身体、为校争光。”廖灿兵说,但足球特长生的升学路径越来越单一、越来越困难,“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们加强专业师资力量后,让孩子们像高艳她们一样,往专业队、俱乐部、国字号走?”他还是忍不住对现任校足办主任、总教练郑雪峰提出建议:“从全到优”更进一步,只能是“从优到精”。
廖灿兵认为,每一个校园足球的基层教练,都应该想方设法让队员的升学通道更多样、更宽广。而“从优到精”的定义,理应包含“培养精英球员”。无论是现任校党委书记涂永胜、校长蒋怀峰,还是分管足球的副校长王学新,都在一如既往地关心呵护球队师生,也非常珍视校园足坛来之不易的荣誉。但从廖校长任内算起,“缺经费、缺师资”的困扰就始终挥之难去。“我们红河县不缺生源,不乏抱负,也不缺毅力和耐心。”廖灿兵说。
从为学校争光,到为家乡争气,期待跻身更高平台、争夺更高荣誉的红河县一中,终极目标是“为国争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所置身高山云端的学校,未来的足球发展难以想象,可以确定的是——足球,让更多人知道了红河县;红河县一中校队,则让人忽然意识到江河与足球之间的一种共性——长流不息,锲而不舍。
